贝利尼威尼斯画派的创始者是15世纪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贝利尼家族。这个家族中的幼子贝利尼是威尼斯画派的重要奠基者,他的艺术把这一画派引向了一个不同于其他流派的方向:即融汇了佛罗伦萨擅长的状物方法,包括素描法、解剖法和特别重要的透视法,但并不过度彰显这些因素,同时又率先吸收了来自尼德兰的油画技法,却并不像北方画家那样对物体做过分精细的描绘。贝利尼更乐意利用这些方法和技巧,去再现他对色彩和光线的兴趣。通过这样的途径,他从不同的角度打开了一扇摹拟外物的窗户。当外面的光线和色彩恰当地漂移到他的画面上的时候,他也成功地在笔下融进了一丝可感触却不易确认的内在的细腻和敏感。这一切,相当完美地渗透在他钟爱的圣母子题材当中。贝利尼画过多幅圣母子像,后人一般都根据这些作品的某些特征来分别加以命名。他最著名的一幅圣母子像要数《有树的圣母子》,这件作品的背景,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左右两边各有一棵婷婷而立的乔木,却难辨其种属。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圣母子,一幅可以称为《红帐圣母子》,一幅便是《草地上的圣母子》,其表面上的命意显而易见。贝利尼作品的第一个特点,他总是让圣母子尽量占满画面,甚至没把圣母的全身画出来。他就像一位喜欢把镜头推得离对象很近的摄影师,把圣母子置于他的仔细观察之下,然后选择了某个瞬间,像摄影师一样喊好,圣母和圣婴便进入了他的取景框之中。在《红帐圣母子》中,我们似乎看到圣母想极力让圣婴的脸对着画家,也就是对着我们,而顽皮的圣婴似乎也像所有好动的孩子一样并不打算那么听话。这时画家按下了快门。《草地上的圣母子》里面的圣婴看来是玩累了,手里拿着的梨子大概也滑落到地上,正酣然入睡,而圣母礼拜的手势好像在告诉我们:谢天谢地,多乖的孩子。在此,我们早已看不到中世纪圣母子像矜持刻板的面孔和神情,世俗然而生动的情趣充溢了整个画面。也许这就是常人所说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之一斑吧。但是,圣母子题材毕竟是神圣的题材,刚从宗教迷雾的笼罩中稍稍苏醒过来的画家还得兼顾这样的要求。贝利尼的方案首先是在颜色对比上着眼。不同情景下两位圣母的穿著是一样的,都是头披白巾,身着红服,外罩蓝袍。把这三种颜色搭配一处,绝不仅仅是因为其效果显得鲜艳明亮,更重要的是这三种颜色各有各的含义。回想一下欧洲文化中对这三种颜色使用之普遍,即可约略揣知一二。三种颜色用于圣母的身上,象征着高贵、纯洁和神圣。这在许多圣母画像中随处可见。也许是为了更加突出圣母的高贵,在《红帐圣母子》中,画家还为圣母的蓝色大袍镶了一条金边。但是在这幅作品里,贝利尼仍然对这几样颜色搭配的分量不满意,所以他又在圣母后面挂上了一张红色的帐幔,让整幅画面笼罩在一片艳丽的光彩中。这样,不但加强了色彩对比,也更加突显出红色的文化意义。在圣母背后悬挂帐幔的做法,使贝利尼的圣母子像形成了第二个特点:进一步阻隔视觉,以便观众的视线专注于题材本身。除了《红帐圣母子》,这样的特点在《有树的圣母子》中同样明显。这种处理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普遍兴趣有所不同。无论在意大利还是在油画技法的诞生地尼德兰,抑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大多对深远空间的视觉再现抱有浓厚兴趣,在艺术实践上体现出极大热情,可以说这是西方绘画体系中的透视法得以产生的重要主体条件之一。贝利尼的姐夫、来自帕多瓦的杰出画家曼泰尼亚就是一个透视法的积极实践者。但是从姐夫那里吸取了很多营养的贝利尼并未直接模仿前者,相反,他有意地利用屏障式的图像来减弱自己学到的知识。这便是贝利尼作为威尼斯画派重要奠基人的高明之处。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艺术家,贝利尼不能完全脱离时代背景。因为艺术创作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创造,而文化的创造必须立足于现实的社会环境,同时也需要以共同的文化认识作为超越的基础。当贝利尼在他的作品中维护着前两个特征的同时,他用一种改良过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时代风尚的兴趣和赞许。他对深远空间的再现同样是那样兴味盎然,同样富于好奇的心理。前面提到过贝利尼在他的名作《有树的圣母子》中已经成功地描绘了远景树木。在《红帐圣母子》上,空间的层次感要丰富得多。红色帐幔好像随着圣母眼神的力量被慢慢拉开,显露出高旷的天空、悠闲的白云和层叠有秩的山外之山。这样空阔的远景成为最后的背景,衬托出清修式的房屋和由远及近的地面景致,包括起伏的丘陵土坡,曲折变化的乡间小路,错落有致的落叶乔木。从画面上,我们感觉不到透视灭点的存在,但是画家却能把中世纪意味的房舍和环境安排得让人觉着合情合理。画家在创作《草地上的圣母子》时不再有什么遮拦,他很愉快而尽情地摹绘着自然风光。天空还是那么辽阔,云朵还是那么悠远,远山也还是那么分明。但是贝利尼对地面上的建筑、草木、人物、牲畜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他努力用油彩去仔细分辨每一样东西的形象和质地,而且是把它们放在空间里面来考虑再现的问题。当然,仅仅是再现空间和空间中的物体,并不是贝利尼的特性。他的绘画富有成效的第三个特点是再现空间及其物体的具体方式。如果我们静心把玩这两幅作品,就不难发现,贝利尼既不以浓重的明暗对比来取得空间的幻觉,也不是通过规矩的透视线条来代替油画语言潜能的发挥。他恰恰给我们呈现了一种明暗对比柔和、消除放射状点线结构、更强调色彩的微妙变化和衔接的画面,连建筑物方硬的块面转折也弱化了。由此可见,贝利尼对色彩的运用已经深入到并非一般文化表意的层面,而是直接探索再现性油画的艺术语言。他考虑的是,如何通过独特的色彩布置和相对冷静的用笔,把画面笼罩在一个统一的、由光与色共同造就的华彩氛围之中。结果,他是成功的,使他的作品形成了某种清新温和的气质。这种和谐的统一性,能够让观众在某种亲和感中很容易深入观看作品,慢慢欣赏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草地上的圣母》。这幅作品中的一些细节饶富意味。当我们浏览圣母背后的景物时,会看到左边懒散的农夫和右边全身裹着白袍的农妇——后者看起来像一位修女,以及一些牛羊。这些景物在几乎所有类似题材中都是容易见到的。也许,农夫和农妇还是对圣婴降临之前的某种暗示。在左侧枯树的上下,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枯树顶上立着一只黑雕,树下一只白鹭张着翅膀,面对一条蜷身竖颈的蛇。这是一个象征搏杀和死亡的景象,按说容易显得激烈突兀,但是在这里却没有形成紧张之感。之所以如此,主要得力于画面主导氛围的控制。当观众看到这场景时,获得一个生命暗示的提醒,便足够了。画面中景那座建于山坡上的城堡,除了锯齿形城墙之外,它的形象以纵向直线作为形式上的特征。这种形象若出现在其他画家笔下,如文艺复兴后期西班牙的格列科,他很可能会处理成冷峻的挺拔外形。然而在贝利尼的手中,非但没有减弱城堡的任何形态构成要素,仍然描绘出中世纪建筑特有的高耸形体,却没有与整体画面脱节。相反,高低有别的望楼能形成音符式的跳动感,利于调节过于平稳的画面形式,而城堡总体上的三角形图式,与远景的山峰和近景的圣母形成了构图上的遥相呼应。作者同时还注意用温暖的色调统摄上述所有景物。形色的一致性使所有景物都服务于同一个主题。贝利尼画面中的光色氛围和较为抽象的气质,让我们从中感到了静谧、和谐的抒情诗意,由光与色烘托出来的诗意又使我们仿佛能听到田园般的牧歌和寺院里的钟声。要知道,一幅宗教题材的绘画作品给人形成这种感觉在当时来说是很重要的。因为那时画家画的圣母子像,其目的并不是,主要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兴趣。这类作品的最终意义仍然指向社会的功能,它们往往被悬挂于某个特定场合,或公共的教堂,或私人礼拜室,供信众们瞻仰礼拜。试想,当一个信徒能够从圣母子这样的圣像中感到亲和的力量,他有什么理由拒绝信仰至高无上的上帝呢信徒们日日诵读的神圣经典告诉他们,普照万物的光彩,就是由上帝创造的。不过,理智还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杰出的威尼斯人贝利尼创造的,他的光彩一直流溢到现在。